杨宪益:他“翻译了整个中国”
又一位文化老人走了。他也许是中国最后一个集“士大夫”、“洋博士”和“革命者”于一身的知识分子了。他是把《史记》推向西方世界的第一人;他翻译的《鲁迅选集》,是外国的高校教学研究通常采用的范本;与夫人合作翻译的《红楼梦》三卷本,是至今为止唯一一部由中国人翻译的全译本;与英国两位汉学家合译的五卷本(译名《石头记》)一并,成为西方世界最认可的《红楼梦》译本;他还翻译了《离骚》、《资治通鉴》、《长生殿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老残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等经典作品。他就是中国著名翻译家、外国文学研究专家、诗人杨宪益。他于2009年11月23日,离开了我们。
伉俪恩爱,走上翻译之路
1915年1月10日,杨宪益出生于天津花园街8号的大公馆内。其父杨毓璋曾经留日,并当过天津中国银行行长。1928年,杨宪益进入英国教会学校新学书院学习,1936年,进入牛津大学深造。在那里,他遇到了一个美丽的英国姑娘——戴乃迭,他们给世人演绎了中西合璧的山盟海誓。
戴乃迭,原名GladysB·Tayler,于1919年生于北京一个传教士家庭。她在北京度过了快乐的童年。1937年,戴乃迭考入牛津大学,攻读法国文学。当年牛津大学有许多俱乐部性质的协会,导师修文斯先生介绍她加入了中国协会。由此,她结识了后为该协会主席的中国留学生杨宪益。杨宪益本是津门富家子弟,才华横溢。他的聪明、调皮和幽默,以及身上洋溢着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,深深吸引着戴乃迭。家庭的熏陶和戴乃迭本身固有的中国情结,使她对杨宪益一见钟情。当时,日本侵略中国日甚,杨宪益主持的牛津中国协会反日活动十分活跃,他将100多人的组织发展到了1000多人,钱钟书、杨绛、俞大缜等皆是成员。杨宪益到处发表文章、演讲、募捐,戴乃迭一道参与。自从结识了杨宪益后,戴乃迭毅然放弃了法国文学专业,改学中国文学,成为牛津大学第一位获得中国文学荣誉学位的毕业生。杨宪益也放弃了法国文学专业,改学英国文学。
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,身处国外的杨宪益心怀祖国,他决定回国抗日。他对戴乃迭说,我必须回国抗日,很辛苦的,你受不了,咱们分手吧!戴乃迭被杨宪益的爱国情怀深深感染,当场宣布订婚,并对杨宪益说,再苦再累她都愿意。1941年2月16日,戴乃迭披上了嫁衣,成为中国新娘。
婚后,戴乃迭与杨宪益应贵阳师院之邀去教书。贵阳地处边远,生活艰苦,医疗条件差。不久,戴乃迭有了身孕,儿子1942年8月出生,杨宪益为其取名“烨”,有光辉灿烂、明盛美茂的意思。杨烨的出生,给小家庭带来了无限的快乐。
无奈工资低物价高,日子过得相当拮据。直至1943年秋,他们经卢冀野(卢前)介绍到梁实秋主持的北碚国立编译馆工作,生活才有了转机。之后杨宪益、戴乃迭联手,历时3年将《资治通鉴》译成英文。翻译之路,改变了他们的后半生。“他非常想搞历史,最喜欢的就是历史。可是因为嫂子教书不行,口头表达能力不好,只能读书、译书。所以,为了让妻子在学术上有所成就,他一直从事着翻译事业,他太爱自己的妻子了。”杨宪益的妹妹杨敏如感叹地说。
晚年的戴乃迭受困于老年痴呆症,但杨宪益与她寸步不离。戴乃迭去世后,杨宪益一直很遗憾“自己没能和她一起走”,作悼亡诗云:“早期比翼赴幽冥,不料中途失健翎。结发糟糠贫贱惯,陷身囹圄死生轻。青春作伴多成鬼,白首同归我负卿。天若有情天亦老,从来银汉隔双星。”
淡看权势,遭受4年牢狱之苦
杨宪益虽然早年留学英国,但他在生活中一点也不洋派。“即便是老来照顾他的护工,他还得要求是男的,他害羞。”杨老的外甥女赵蘅告诉记者。杨宪益好酒,家里洋酒不少,但他最好“二锅头”。他曾写下《谢酒辞》:“休言舍命陪君子,莫道轻生亦丈夫。值此良宵虽尽兴,从来大事不糊涂。”
1949年,有人请杨宪益去台湾发展,他不去;后来在“运动中”,又有人“动员”他离开中国,他也没走。
杨宪益崇尚年轻人就该有理想。他很少指责什么,但老了以后嘟哝过,现在年轻人不像以前那么爱看书。
早在入狱之前,杨宪益和戴乃迭已经遭受了很长时间的政治敌意。杨宪益翻译的一本《中国古代文学简史》是山东一位教授写的,这位教授效法苏联的《联共党史》,在文学史每一章结尾都整篇整段地引用毛主席的话。“我认为这种写法荒唐可笑,完全不符合国外读者的需要,于是我征得编辑同意,把语录统统删掉。结果这本书的篇幅还不到原来长度的一半。在审查时,他们发现了这个情况:居然敢删除毛主席语录!都震惊得目瞪口呆。”
1966年,“文化大革命”席卷全国。杨宪益也很快成了被批斗的对象。1968年4月,美籍犹太人爱泼斯坦和他的英国籍妻子被捕入狱。不到一个月,就轮到了杨宪益和他的英国妻子戴乃迭。他们最放心不下的是3个孩子,但监狱的人告诉他们,孩子有人照顾。戴乃迭出狱后才知道:她的3个孩子,几年内没有一分钱生活费,衣食无着,流落在农村。
郁达夫的侄女郁风跟戴乃迭同在半步桥监狱。郁风说,在狱中,这位可敬的英国女子也依然保持着文明和风度,她爱清洁,用牙刷把监狱的墙刷得干干净净,每天送牢饭过来时,隔着一条走廊的郁风听见戴乃迭从来不忘记对看守说:谢谢。
1972年,杨宪益戴乃迭夫妇被无罪释放。
殚精竭虑,生前几乎“翻译了整个中国”
2009年9月,中国翻译协会授予杨宪益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。
1953年,杨宪益作为政协特邀委员,与许多科学家、艺术家一同接受了毛主席的接见。周恩来当时特别对毛主席介绍他:这是一位翻译家,已经把《离骚》译成了英文。
“《离骚》正是毛主席最喜爱的作品之一。他伸出手和我热烈地握了握说:‘你觉得《离骚》能够翻译吗,嗯?’‘主席,想必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可以翻译的吧?’我不假思索地回答。主席的反应是微微一笑,欲言又止,颇有几分不以为然。后来我想,毛主席显然不相信《离骚》这样的伟大诗篇能够翻译成其他语言,当然,他怀疑得有理……毛主席本人就写诗,他又不是不懂。”杨宪益生前写道。
自从严复在《译例言》中提出“译事三难,信、达、雅”以来,“信、达、雅”就成为中国古代翻译理论探索的浓缩,又成为近现代翻译研究争议的焦点。“这3个字可谓杨宪益毕生翻译事业的真实写照。”学界评价道。
薛鸿时是杨宪益英文自传《WhiteTiger》的中文译者,这部自传2001年由北京十月出版社出版,当时定名为《漏船载酒忆当年》。他的自传中不无伤恸,但令人感动的是,杨宪益将这些伤恸化为冷峻的幽默,读来令人思索,“淡泊、儒雅、有情有义有才,这是他给我留下的印象,他于我而言是高山仰止的前辈,不仅在学问上。”薛鸿时说。
在《漏船载酒忆当年》的责任编辑、出版人韩敬群眼里,杨宪益是个“有趣味、有原则的真名士,关键时刻能表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的骨气”,“一般人写自传大多会陷入自恋、自怜的两重境地,可杨宪益在自传里对自己的成就不以为然,反而检点、反省自己的缺点,实在是难能可贵。”
著名德语文学翻译家、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叶廷芳与杨宪益有着密切交往。“他是个性情中人,家里有时高朋满座,当人们谈兴正浓时,他时常蹦出几句恰到好处的‘打油诗’,引得大家哄堂大笑。即使当年在牢房里,他的心理也不曾被扭曲。囚中那些爱斗的小偷、流氓在这位博学而风趣的囚友面前毕恭毕敬,天天跟他学唱《友谊地久天长》等外国名歌,聆听他吟诵中国古典诗文。他用知识感化着他们。”叶廷芳说。
“翻译是一项伟大的工程,也是一项寂寞的事业,需要译者深厚的学问和学养。……真不愿再听到这样的消息了,文化大家接踵而去。从季羡林、任继愈到杨宪益,他们是旧时代培养的最后一批大家,他们的名字撑起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苍穹。他们的离去让我们更多地瞩目未来——在新时代培养的才俊中,还有没有像他们一样光耀未来的星斗?”著名作家王蒙感慨道。
在说到杨宪益的成绩时,有人说他“翻译了整个中国”,这个说法一点都不过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