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7年的跑步生涯

27年的跑步生涯

作者:村上春树

跑步进入我的日常生活,是在1982年的秋天。

刚刚成为专业小说家那会儿,我首先直面的问题,却是如何保持身体健康。过上了从早到晚伏案写作的生活,体力逐渐下降,体重则有所增加。

跑步有好几个长处,不需要伙伴或对手,也不需要特别的器具和装备,更不必特地赶赴某个特别的场所。因此,在众多体育项目中,我几乎毫不犹豫地—也许是别无他选—选择了跑步。

开始我跑不了太长的距离。二十分钟,最多也就三十分钟左右,便气喘吁吁地几乎窒息,心脏狂跳不已,两腿颤颤巍巍。然而坚持跑了一段时间后,身体积极地接受了跑步这事儿,与之相应,跑步的距离一点一点地增长。跑姿一类的东西也得以形成,呼吸节奏变得稳定,脉搏也安定下来了。

每天坚持运动,适合自己的体重自然而然确定下来。肌肉开始显现。随即,吃的食物也一点点发生了变化,食物以蔬菜为主,蛋白质主要靠吃鱼摄取。

我是那种易于发胖的体质。我太太却不管吃多少,不做运动,也根本不会变胖。我常常寻思:“人生真是不公平啊!”一些人很努力却得不到的东西,有些人无须努力便唾手可得。

不过细想起来,这或许是一种幸运。比如说,我这种人为了不增加体重,每天得剧烈地运动,留意饮食,有所节制。何等费劲的人生啊!然而倘使从不偷懒,坚持努力,代谢便可以维持在高水平,身体愈来愈健康强壮,老化恐怕也会减缓。什么都不做也不发胖的人无须留意运动和饮食,因此每每随着年龄增长而体力日渐衰退,肌肉便会松弛,骨质便会变弱。什么才是公平,还得以长远的眼光观之,才能看明白。

我说起每天都坚持跑步,总有人表示钦佩:“你真是意志坚强啊!”然而老实说,我觉得每天坚持跑步同意志的强弱,并没有太大的关联。我能够坚持跑步二十年,恐怕还是因为跑步合乎我的性情,至少“不觉得那么痛苦”。人生来如此:喜欢的事儿自然可以坚持下去,不喜欢的事儿怎么也坚持不了。

“我不是人,是一架纯粹的机器,所以什么也无须感觉,唯有向前奔跑。”在百公里长跑比赛时,我这样告诫自己,几乎一心一意地想着这几句话,坚持了下来。倘如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,也许就会在途中因为苦痛而崩溃。

就这样,我坚持又坚持,总算跑了下来。当我跑到75公里处,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地脱落了。简直就像穿透了石壁一般,身体一下子钻了过去,来到了另一面。

此后什么都不必考虑了。顺其自然,听之任之,便有某种力量推动我前行。

在通过75公里的关卡时,许多人与我相反,速度猛地下降,或是放弃跑步改为步行了。从这里至终点,我大约超越了200人。自己处于这深刻的疲劳中,将这疲劳全盘容纳,还能扎扎实实地继续奔跑—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比这更高的愿望了。

我陷入了类似自动驾驶的状态。这么继续下去,只怕过了100公里我还能跑。跑到最后时,不仅是肉体的苦痛,甚至连自己到底是谁、此刻在干什么之类,都已从脑海中消失殆尽。在这里,跑步几乎达到了形而上学的领域。我跑,故我在。

跑进了最后漫长的花园跑道,这种心情变得尤其强烈。跑法近似进入冥想状态。我是我,又不是我。身处其中,我拥抱着异常静谧的幸福感。

尽管如此,当我跑过终点线时,还是从心底感到了高兴。心头涌过一阵热浪,右手紧握成拳,挥向空中。

我就这样开始了跑步。33岁,是我当时的年龄,还足够年轻,但不能说是“青年”了。这是耶稣死去的年龄,而司各特·菲茨杰拉德的凋零从这个年纪就开始了。这也许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。在这样的年龄,我开始了长跑者的生涯,并且正式站在了小说家的出发点上—虽然为时已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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