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淡如菊

人淡如菊

作者:刘绍辉

外祖父曹枫衣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,在我的记忆中,外祖父始终是一位老学究的形象,面庞清瘦,戴着一副眼镜,目光睿智而犀利,身穿粗布对襟袄,手拄文明棍,因为腿部受伤做过手术,走起路来略微有些跛脚。他的一生有三大爱好:一是爱书,二是爱书法,三是爱喝酒。

爱书,缘于他的职业。他幼年读私塾,十三岁上高小,十五岁考入中学,日寇进关时,从山海关中学丢下行李,带着一箱子书逃回老家滦南,不久便开始了教书的生涯。在冀东党组织的培养关心下,先后在路南民族革命中学、冀东建国学院任教员,1950年年初,由乐亭省中教导主任调任丰南胥各庄中学校长,直至1974年退休,从教达42年之久。他严谨治学,诲人不倦,成为冀东地区的名校长。

唐山大地震后,他不顾年老体弱,和丰南图书馆的同志一起,清理7万多册藏书,整理得井井有条,在全省图书馆联查中成为典范。结婚后,我把外祖父接到家中小住几日。临走时,外祖父对我说:“你家的沙发太多,书太少了。”后来,外祖父来信说,荣宝斋正在陆续出版一套上百册的《中国书法全集》,他已买了12本,并准备捎给我。随后,他让母亲捎给我一封信。信中说,他年事已高,有生之年恐怕收集不齐这套书了,所以把现有的书全部送给我,由我继续收藏。外祖父去世后,我想,这套书是他留给我的遗产,这封信是他留给我的遗嘱。至今,我每年还要去荣宝斋寻找这套尚未出齐的书。外祖父帮我养成了勤奋读书的好习惯。

书法,是他一生的至爱,终生乐此不疲。早年习《郑文公碑》《张猛龙碑》,从20世纪60年代专攻隶书,颇有成就。虽主尚碑学,但不乏书卷气息,以古隶见长,又兼篆书风韵。“隶参篆势,形质高古;篆参隶势,奇姿乃生。”这既是他的书法理论,也是他的书法特点。外祖父在世时为我留下许多墨宝,颇多佳作,成为我的家传。

1980年,我大学毕业走上教师岗位,外祖父送给我两幅字,其中有一段话是“做一个高尚的人,一个纯粹的人,一个有道德的人,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,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”。这是一位长者对后人的叮嘱,也是一位老校长对一个新教师的希望。这便成了我一生追求的境界。1985年2月,我们新婚之日,外祖父在新娘进门后才匆匆赶到,在简陋的炕桌上写下“琴瑟友之”,让我联想到郑板桥嫁女时“赠尔春风几笔兰”的故事。

次年2月,我们喜得贵子,为给儿子取名翻烂了词典,最后,外祖父一纸便笺,“鎛”字就成了孩子的乳名,意为古代锄一类的农具,又因为属牛,妻开玩笑地说:“这是让我们像牛一样耕地呀!”

谁知孩子两周岁时,外祖父又送一贺联:“为孺子牛”。我们从中体味出老人对晚辈的期望无非是勤勤恳恳做事,老老实实做人。一次,外祖父向我表达了想办书展的愿望,我和妻子积极响应。于是,我翻箱倒柜,将收藏了十几年的作品全部找出来,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,老人写了六十多年的字,自己手头却一幅也没留。在商量书展的日期时,老人不假思索地定在1月8日,那是他85岁寿诞。

我虽自幼给外祖父抻纸、研墨,但一直热衷于研究他的书法内容,妻子在遵化文化馆工作时,曾拜书法家李家鹏为师,又得到了外祖父的指点。临摹了外祖父的两幅作品,居然两次在全国获奖,成为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。

爱喝酒,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。从我记事起,就知道外祖父喜好喝酒,每天三顿,每顿三小盅,三年困难时期,市场上买不到吃的,他从胥各庄上火车,到餐车上买饭吃,坐到山海关再返回来。我始终没敢和他核实这件事,据母亲说是有过的。在我看来,喜好喝酒是他的生活习惯,更是他的养生之道。

记得1997年1月8日曹枫衣书法作品展举办之前,我和妻子冥思苦想,撰了一副贺联,外祖父看了却不中意,提笔写下四个字“人淡如菊”。我说,这是他自己一生的写照。他的形象如菊,他的品德如菊,他的书法作品如菊。一株纤瘦的菊,生得寂寞,活得恬淡,却时有暗香浮动,沁人心脾。

心素如简,人淡如菊,其实正是他人生的一种境界,一种灵智澄明的诗的境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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