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充和:我这辈子就是玩

张充和:我这辈子就是玩

作者:管继平

一百零二岁的张充和在美国仙逝,引起微信朋友圈里一片怀念。张家四姐妹曾被誉为“最后的闺秀”,无可奈何花落去,如今也都一一凋零了。

所谓“张家四姐妹”,即张元和、张允和、张兆和、张充和。她们出身乃安徽合肥的官宦世家,曾祖是晚清名臣张树声(淮军二号人物)。祖父张华奎,光绪十五年进士,官至按察使。父亲张冀牅,受西式思想影响,是民国期间开明教育家,在苏州创办乐益女中,倡导新式教育,与蔡元培先生也有交往。张家四姐妹可谓个个兰心蕙质、才华横溢。好像叶圣陶曾说过,谁娶了张家四姐妹,都会幸福一辈子。

后来四姐妹所嫁皆为名人:老大元和嫁给昆曲名角顾传玠;老二允和嫁给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;老三兆和嫁给文学家沈从文;老四充和则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。尽管四姐妹皆可被称为“一代才女”,有的精诗词格律,有的通晓英语文学,但要说传统文化功力最深、才艺最广而又最具艺术气质的,倒还是小妹张充和。

张充和,三岁始读唐诗,五岁起练书法,据说百岁高龄时还能每天写字。她儿时长期随祖母住在合肥老家,祖母学问很好,擅诗词,所以张充和从小即受祖母的熏陶,遍读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诗经》等经典。至十六岁时,她才回到苏州九如巷的父亲家中,和三位姐姐一起生活。十多年前,我读二姐张允和《最后的闺秀》一书,书中写到那时小妹刚来,她们还常常笑话她,后来才发觉,小妹的诗词国学,却是她们中间最好的。十九岁张充和考北京大学,由于在私塾从来没学过数学,结果算学考了零分,但国文却考了满分。后虽被破格录取,但时任国文系主任的胡适却对她说:“你的算学不大好,要好好补!”那时她心想:都考进来了,还补个啥呀?因当时学文科的进了大学就再不用学数学,胡先生那是在向我打官腔吧!

不过张充和在北大三年级时因病而休学,最终未能获得北大的学位。然而当时的北大中文系名流荟萃,系主任胡适,还有著名教授像钱穆、冯友兰、闻一多、刘文典等等,都是亲自授课,使张充和在那一段的学习期间受益良多。抗战时期,张充和随沈从文一家辗转西南,先后在昆明、重庆,于教育部属下谋得一份编辑工作,又结识了朱自清、唐兰、马衡、梅贻琦、章士钊、沈尹默等前辈。当时,许多沦陷区的文化人士先后来到重庆,使重庆成为后方的一个文化中心。在重庆的文化界中,有不少诗人、书法家和画家,文艺活动相当活跃。也就是在此期间,张充和与不少文化人有诗词翰墨往还,并有幸向沈尹默先生请教书法。现在有许多介绍文章都直接把张充和说成是沈尹默的入室弟子,似乎在重庆时张充和正式拜了沈尹默为师,这好像不太确切。据张充和自己回忆说:“在重庆的时候,飞机常常来轰炸。其实我一年看不到他(沈尹默)几次,他就告诉我,你应该写什么帖。我去沈尹默那儿,一共没有多少次。他对我的影响,就是让我把眼界放宽了。”

据说张充和第一次到沈尹默先生处,沈看了她的字后,评点其为“明人学晋人书”,后建议她多研习汉碑、墓志书法。我们今天看张充和的书法,无论楷书、隶书,还是章草今草,其用笔厚实,结体方峻,想必也是受到汉魏书法的滋养。她的字气息静穆,看似端庄秀逸,然不失古雅淳厚,人所谓“古色今香”,大致不差也。

上世纪四十年代,张充和还只是个二三十岁的女青年,工诗词、擅书画、通音律、能唱昆曲善吹玉笛,如此多才多艺,又加上她为人端庄大方,热情开朗,因此在重庆文化界有着很好的人缘,深得长辈学者们的喜欢。与之诗词书画唱和的如沈尹默、章士钊、乔大壮、潘伯鹰、汪东等,皆一时之名流。譬如有一次章士钊给她的赠诗中就有“文姬流落干谁事,十八胡笳只自怜”之句,把她比作东汉末年的才女蔡文姬。但当时张充和对此“文姬流落”的比喻很不喜欢,此事只等到多年以后,张充和嫁给了傅汉思,并远居美国,她才自我解嘲地说:还是章先生有远见,他说对了。我嫁了老外,不就是嫁了“胡人”么?

张充和就是这样的随和大度。向她求书索画,她总能让人满意而归。不仅自己的书法,甚至收藏的名人尺牍或字画,她也常常分送同好。五十年代末在美国,张充和曾有一段时期在加州大学图书馆工作,那时胡适恰在美国,也常去她那里写字。所以张充和藏有不少胡适的墨迹手稿,但多少年来她也送出不少。最出名的是上海的黄裳,八十年代与张充和相见时,曾说起自己以前有过一张胡适的字,后来忍痛毁掉了。不料此语让张充和动了恻隐之心,回美后就将自己珍藏的一幅胡适手迹《清江引》,加了几句题跋,慨赠于黄裳。我认识一位南京的前辈编辑、作家张昌华先生,他也和张充和有过交往,张充和知道他喜欢民国文人,尤喜胡适书法,某年春节,便突然寄他一封邮件,张昌华打开一看,竟是半幅胡适的字!大喜过望之余,只见诗后有一段小跋:“这残片是1956年12月9日适之先生在我家中写的,因墨污所以丢在废纸篓中,我拣起收藏已近五十年,今赠昌华聊胜于伪,充和。”

熟悉张充和先生的人,都知道她的心态好极,一切淡看。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我这辈子就是玩。”不论是诗词书画还是昆曲,她说只要高兴就行,潇潇洒洒过一生,完了就完了,并不要什么传世。其实,做学问搞艺术,何尝不也是如此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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