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均益:永远做个提问者
水均益:永远做个提问者
作者:张英
记者单打独斗的时代已经过去。独狼式的记者,只有很小的生存空间。因为今天这个世界,时间越来越快,交通越来越发达,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多元。
在祝福退休的敬一丹和离开央视的崔永元的同时,仍然在央视坚守的水均益心态复杂:“我们努力做的是从我们身上看到更多中国电视人的希望,而不要把我们当成化石。《焦点访谈》是中国电视改革的标志性节目之一,其实我们越到现在越着急,越纠结。当时那么一个叱咤风云、那么风靡的节目,现在大家觉得不怎么样。其实有时候想想,我们现在处在一个新时代的开端,有很多个窗户,很多机会,不可能说有一个栏目可以连续火个20年。所以,不一定要守着某个一亩三分地才能干一点事,只要我还是记者就可以继续做下去。”
以下是水均益接受独家专访的口述实录。
风光背后的无奈
我已经采了400多个国外元首了。
在中国的电视媒体当中,中央电视台几乎处于一个垄断的地位,我们面对中国老百姓的人数非常庞大,国外的大使要考虑传播效果,自然会考虑做中央电视台。
中央电视台能够派我去采访,也是因为我有一定的资源。往往国外采访的邀请方会要求央视递采访者的简历,像面试一样,看这个人采访过谁,有没有实力。像采访普京也是这样,总统府告诉央视俄罗斯记者站,你们必须从总部派一个资深记者,然后我们台里研究之后,说水均益你去吧,简历递给人家,人家说挺好,合适。
所有我们采的人,都是要经过国家有关部门批准的,无论是电视台,还是外交部。大量的批准都是外交部,他们得同意,没有这个的话,首先就违反规定了。有那么一两个总统,不能做。
有过这种情况,我这边在给外交部走文,那边我答应采访人家。可还没有采访的时候,突然间外交部指令来了,不能采这个人,然后这个雷我要去顶,我得找理由,不能说外交部告诉我不能采你,我就说,我病了,我们也没有人,没有别的会外语的,实在抱歉,我只能用这种方法。
我采访俄罗斯总统普京五次。最近的一次普京定的是今年1月17日采访,通知是12月20日左右,27天办出国手续,时间够充裕吧,可最后我直到出发前一天晚上10点,才从俄罗斯驻北京使馆拿到签证。这中间办签证的过程简直不可思议,动用了很多私人关系,求外交部司长,“哥呀姐呀”,这么求人家,才能够第二天中午赶飞俄罗斯去采访。
你觉得滑稽不滑稽,这是我的事吗?这是中央电视台的事。你看看ABC、CNN、CBS,我们都知道的大腕,一有事,马航也好,克里米亚也好,他们直接就到了现场。我也想去,但我走不了。我得托人托关系,走后门,写报告,特批,所有这些因素全算上,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,15天之内你能出发就算你牛。
在新闻采访外,最花时间和精力的,是和新闻采访无关的日常琐事。我50出头了,怎么说也是个腕,去采访普京,我撅着屁股办手续,从折腾出国开始,到了莫斯科,我一个人拎着箱子,住到中国使馆边上一个招待所里,70美元一天,那么小一间房子。采访从头到尾,化妆、造型、衣服,全靠自己打理。
有时候自己觉得自己是孤立无援的,虽然有一个强大的CCTV在你的背后,但它遥不可及,有时候是让你抓不着的,甚至有的时候它会是一个副作用。你又不能离开这个平台,你离开这个平台你上哪儿去?
我去索契采访普京,当时拿到了独家的镜头,全台从新闻联播一直到各档的早间晚间新闻,新闻直播间,领导指示要铺天盖地用,要放大用。从台领导一直到我们的中心,各级领导,在各种例会,各种内部总结上,完全不惜笔墨地在表扬我。甚至于说水均益的采访是我们所有驻外记者要学习的范本。
当你数次风光地采访普京的时候,一个个案做得特别好的时候,你突然觉得大浪在推着你,你就不用使劲,CCTV全体人推着你。可当没有好的个案的时候,你会是一颗沙子,大浪把你淘了,你会很无助,突然觉得你从一尊巨像,变成一粒沙子,这个反差来回,非常强烈的。
有的时候想想,我快退休了,干了这么多年,人家依然在重视你,你只要干出好东西,领导也好,同事们也好,还是很认可的。你有什么怨气可撒的,你有什么不满可撒的,但是又觉得为什么不理解我,为什么《高端访问》要被取消掉。
单打独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
对我个人来讲,比较适合的,还是在等待当中努力,在努力当中抓捕一些机会。如果运气好的话,能够熬到有一个好一点的平台。有一个好的团队,有一个好机制出现的时候,我们就会如鱼得水,呈现我们的价值。
记者单打独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。独狼式的记者,只有很小的生存空间了。因为今天这个世界,时间越来越快,交通越来越发达,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多元了。这个时代,信息爆炸,不可能再出现像以前的案例了。比如最早的一个国家地理记者,深入到非洲某一个地方,经过几年,拿出一篇惊世之作,现在这已经很难了。
靠我一人之力,很孤单的声音在呐喊,是没有用的。
作为一个行业一个团队,我们新闻团队和世界新闻团队有一定差距,我们新闻起步时间相对比较晚,在国际平台上,跟西方媒体同台竞技时间也不长。我的记忆里,差不多是我做伊拉克战争报道,才开始的,这是一个现实。
在马航报道中,整个事件的报道、调查、协调,包括搜寻主体,还是以马来西亚和国际上一些相关的国家和相关的机构为主展开的。在这上头我们中国媒体没有任何优势,无论是传统的优势还是我们的软实力的优势。
回想一下汶川大地震时,中国媒体非常尽职尽责,中国媒体的垄断性,中国媒体对新闻线索对资源的整个覆盖,是外国媒体无法比拟的,因为我们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。反过来在马航这件事情上,我们拥有的占有线索、占有资源的优势并不多。首先很简单一个问题,国际空难的调查,我们中国本来就不是强国,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绝对的权威,飞机是美国波音公司的,卫星那些东西又是英国的欧盟的。
长期以来,我们国际新闻是一个边缘化的状况,或者说是国内新闻的陪衬。
在我们的实际操作中,国际新闻的尺度不比国内新闻大。我个人感觉里,几乎和国内报道的尺度差不多,只不过方式方法有所不同而已,国内有些东西是很敏感的,甚至是你死我活的事,国际的东西,有的时候也一点都不能含糊的。
像马航事件,做着做着,来一道指令,一律“降温”,甚至非常技术,比如每天每档新闻的报道不能超过5分钟。我不知道他这个5分钟是怎么算出来的,类似于这种事,很多。包括像克里米亚、俄罗斯、乌克兰的新闻也是这样,按理我们可以报,国际新闻嘛,随便报!不行,涉及到俄罗斯那边的事,谁不知道跟中国有关系。
到了这个时代,我们的新闻不应该简单地划为国际和国内了,因为很多事情是国内国际交错的,跨界的。你说乌克兰克里米亚,算是国际还是国内,因为中国的对外投资利益已经与克里米亚有关了。
中国总体的改革也是这样,无论是国家政策,还是对外政策,综合考量,采取一种谨慎的做法。这里面非常纠结和拧巴的一个问题是:CCTV是国家电视台,不是独立电视台,不是独立的新闻媒体。我往往纠结和拧巴在这个地方,报着报着就不对了,报着报着就坏了,你代表政府立场,你是官方态度,你是官方媒体,你在这个问题上说话要小心,说话不能够说得太过等等。这是新闻人最大的困境。
也想过跳槽。但当你真正面对现实去想的时候,里里外外,无论是家庭,还是工作,还是个人追求,都不大可能,都没有好的方向。还有一点,毕竟中央电视台是中国最大的新闻平台。这里还是做国际新闻最好的地方。
从央视走掉很多人,有些人去了其他地方,比如东方卫视,湖南,凤凰,但做新闻不能和央视比。你看鲁豫,累死,核心团队就两个人还是三个人,你可以变通,但是很累。而且跳槽也有适应期,在央视工作那么长时间,你形成了习惯性思维,突然去了商业传播机构,一开始心理上很难接受的。你突然发现你要看经理的脸色,受制于成本和利润。
不当制片人不当评论员
从2000年到现在,14年了,我都在当各个栏目的制片人。电视台的规律,三年一换,五年一个新栏目。从《世界》到《国际观察》,到《高端访问》,到《360》,再到《环球视线》,我一直在当制片人,没下来。
我一直赖着当制片人。为什么呢?我能说了算,起码在业务上,比如今天做什么选题,这个选题应该怎么做,我们要谈哪个角度,我怎么采访这个人……这上头我有一个决策权。我的要求就是你不用给我封官,当什么副主任之类的,我就要一个业务的决策权,就行了。在栏目里面,我起码对今天的选题,我有一个发言权,这是我坚持的。
制片人52岁就不能当了,因为过岁数了。怎么说呢,中国有些事情,一刀切的东西,是迫不得已的一种办法,不完善,听上去甚至你觉得不可思议。我还得立志于本职工作,我争取到更大的空间和环境,在电视台这个平台,目前对我来讲最好的一个平台。
人家认可你是一个老主持人,你是资深主持人,我这个团队,多年的积累。接下来要干的人,很多都是我带出来的学生,甚至于“徒弟”,手把手的,他们肯定会尊重我的意见。但是从现实来讲,不是这样的。我最怕的是不懂业务的人来指挥我,那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情。
当时央视开始准备成立评论员队伍的时候,按照当时领导定的盘子来讲,我也是评论员。但后来我渐渐感觉到,我觉得对我来讲最合适的,还是一个记者型的主持人。我更希望还是在记者、在新闻这条路上继续前行,也就这样,也没有更大的抱负。
记者到评论员不是必经之路,也不是非得要追求的方向。术业有专攻,现在这种资讯的现状,特别是网络的发达,作为资深的记者,我永远是一个提问者,我永远是话题引导者。我到一个现场的时候,我可以利用我的知识和积累,来找准方向做报道,在栏目当中我也是这样一个定位,我觉得这个是比较正确的方式。
我已经在安排从央视退休的生活了。我给自己的安排是去高校教国际新闻,我最擅长的事,起码我觉得可以当个老师,教英文、教新闻都可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