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尴尬角色

一部电影《千里走单骑》,一部电视剧《我们的父亲》,立意都是在颂扬一种伟大的情感——父爱。但是展现在我们面前更多的却是父亲这一角色的尴尬与无奈。那位日本父亲,漂洋过海,来到中国,千里迢迢地跑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去拍摄那个在中国都无人看的傩戏,为的是完成儿子的心愿。其实,儿子只不过随便一说罢了,父亲却千难万难地在异国他乡为此奔波。《我们的父亲》中那位农民父亲,总是千方百计地想为儿女们做点事,结果却总是出错,帮了倒忙,招来的总是埋怨,他却无怨无悔不顾一切,拼上老命地努力,直到最后生命结束。

父亲是一个非常尴尬的角色。当儿子还小的时候,他充当的是导师与统治者的双重身份。而当儿子渐渐长大的时候,他就不得不变换自己的身份了。父亲在儿子年幼时,他是凭着力量和权威让儿子敬佩的,我们都会记得小时候的自己,对父亲某次表现出来的神力,吃惊得目瞪口呆。父亲的知识也让我们佩服,在孩子的眼里,父亲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。渐渐,我们的身体壮大起来,肌肉膨胀起来,父亲当年拿得起的重物我们也轻而易举地拿了起来;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知识飞速前进,很快就把父亲远远地抛在了后面。于是,我们对父亲当年教导我们的知识开始怀疑,甚至于反感起来。终于,当一个孩子在十六七岁的时候,就彻底不买父亲的账了。逆反心理既有生理方面也有文化方面的原因。这时候的“统治者”日子就不好过了,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,忽然不灵了,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这种变化。

父权,当年是革命者们革命的主要对象之一,很多革命者都是以革父权的命为首要任务而开始走上革命道路的。父亲虽然已经在体力和知识上不能让革命者的儿子敬畏,但还有财产掌握在手里,金钱,土地,生产工具的支配权都还是父亲说了算,所以他们还能凭借这方面的权力维持自己的权威,发号施令。当年的热血青年们的父权革命,看起来是一种政治行为,实际上就是夺取经济的支配权。解放后,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大多数的中国父亲们都没有经济控制权,儿子和父亲一样,我们都是公社的社员,都挣工分吃饭,我挣的工分已经比父亲多了,凭什么还要听你的?于是我们做儿子的革命也就提前到来。

进入21世纪,父权已经彻底丧失。去年发生了一个案件:一个人在夜晚被人抢劫,还打成重伤,公安机关侦查,发现打劫者竟然是他17岁的儿子。儿子迷恋上网,从父亲那里要不到钱,于是就装成蒙面大盗进行抢劫———这能否可以看作21世纪的“父权革命者”?父亲的尴尬在这里:开头要求公安机关破案严惩凶手的是他,后来要求公安机关放人的也是他。

流年似水,花开花落,如今我也做了父亲。当年我们反抗父亲时的义无反顾,今天轮到自己时却是苦涩难言。我好赖也算是一个作家,但是仅仅就电脑知识方面,我就属于“朽木不可雕也”一类的,任是虚心也让孩子们不屑于一教。儿子不仅仅是不再佩服你,而且只要是你教导他的,他都会用一种毫不犹豫的反对态度来对待。我有两个儿子,他们最不佩服的中国作家就是我。

父与子的这种尴尬的关系,很少有人提到,我们见到更多的都是父子情深,恩爱云云。可是在现实生活中,这种尴尬关系却满眼都是,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视而不见?就我身边来说,我和儿子的关系尴尬,我父亲和我的关系也是同样,我祖父和父亲的关系更是紧张。如果说我们这是家族遗传,那么我的朋友和同事里,父子别扭的亦比比皆是。都说是“多年的父子成兄弟”,那仅仅是指父权丧失逐渐平等了而已。当然,也有真的能做到兄弟一样融洽的父子,像葛优和他的父亲葛存壮那样,但那是极少数。

父子之间这种尴尬的关系,在公共场合也能表现出来:两个岁数不同的男人,既不像上下级那样恭敬,也不像陌生人那样淡漠,更不像朋友那般亲密,真正是不冷不热。古有“父子不同席”的说法,今天仍旧如此。这种不冷不热的关系如果在一个桌子上喝酒,的确是很不方便的。除非是家宴,只要儿子发现父亲在座,他肯定会逃开另找座位的,父亲也会同样。

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永远都是双方各不相让,只有一方相让才会使冲突消失。父子之间的冲突特殊,永远都是一方不断的退让,一方不断地进攻。退让的一方永远是父亲,进攻的一方永远是儿子。这种冲突直到父亲实在不能动,甚至直到死那天才结束。

那位日本父亲和中国父亲,还有我们这些做父亲的,为什么要如此做“孙子”?我们就不能挺起腰杆来说一声:你不理我,我还不理你呢!可现实中,能做到这么有骨气的父亲是非常少的,原因其实简单:儿子可以是父亲生命的全部意义,而父亲却不可能是儿子生命的全部意义。那时候我们还年轻,我的鲁迅文学院同学何志云有一天晚上忽然对我说:“伙计,细想想,人生其实能在这世界上留下的,只有儿子。”这句话让我记到如今。是的,你能留下什么呢?金钱?地位?事业?官???荣誉?这些都会在你离开时化为虚无。只有儿子,儿子才是你真正的存在(这里也指女儿)。当然,如果能为人类留下一项伟大的发明创造,像牛顿,像爱因斯坦,那就能够自豪地说是你生命的意义,可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平常人呀。

父子之间这种尴尬的关系,最深层的原因,还是弗洛伊德那老头发现的“恋母仇父情结”。我们不得不承认,在人类身上还保留着许多原始性的东西。承认这一点,让我们这些高贵文明的人类很是尴尬。不过,难道我们就真的没有办法、没有希望了吗?不,也用不着那么悲观。要叫我说,“以人为本”的提法就很好,只要照着好好做就行。我还特别欣赏“换位思考”,父与子,母与女,都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,大家的心往一起跳动,那么和谐还是可以争取到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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