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草莓

我经过那片地势荒凉的堤岸,已经成熟的油菜籽附倒在大地的胸怀,无数飘浮的杨绵丝线一样缠绕在寸草的心尖,几缕散淡的阳光犹疑地临照在寂寥的路面,偶而飞来的蝴蝶白色的幽灵一样倏忽远去了。不远处的河面上绿色的浮萍染蓝了水面,一页扁舟粘满水草的腥气缓慢地荡游在水中央,打捞草鱼的老者一身灰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水天相接的苍茫河岸间。

我徒步穿过这片人迹罕至的堤岸,我想来看看这片有水的浅湾,我想独自一人穿越一条陌生得道路,试一试能否遇到那缕意外的天籁之弦。

一片红色的野草莓映入我的眼帘,我越过杨绵缠绕的小草和附倒在地的油菜籽,从一块空洞坚硬的泥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去。在杂草和枯萎的树叶间,野草莓一棵挨着一棵,密密实实、安安静静、诗意又欣然地把大地覆盖。其间一株蒲公英的花絮含蓄又亮白,刺儿草凌厉又招摇,啦啦殃从油菜籽地里逶迤到野草莓之上。一张张粗粝、淡漠的叶片衬托着一粒粒繁星般的小草莓,红樱桃般的小草莓包裹在玲珑的叶荚里,只露出点点红唇,那么一抹胭脂一样的红痕,似美人回眸一笑娇媚生,似半掩玉面含羞问九天,似独自苍然向黄昏——不见心爱的人儿归!野草莓,野草莓,你竟敢如此泼辣大胆地做着你绚丽的夏之梦,在这白云熟视无睹、阳光黯然止步的荒凉堤岸之侧,在这鸟儿不飞、蝴蝶不停留的凄凉之地,你嫣然开出白色的花朵,把幽梦做到天亮,把柔曼之躯做到极致。那么小小的一粒果子,饱满、精致,如星辰闪耀绿草间,似玉珠遗落在泥土间。

我深深地凝望这片久违了的野草莓,回想记忆里和它不期而遇时的思绪。

村子南边有一片弃置的土地,叫桃行南,荒草遍地,杂树无章,几座高大的坟墓耸立在一片空阔地。那里有我亲手栽种的十棵白杨树,每年春夏之交我都要去那里看看。我记得我是如何用玉米秸把杨树苗围起来,带着钳子和铁丝,我也记得如何走到一百米外的河水里提水,一路上歇三四次才提到小树苗跟前。小树苗十分地便宜,一角钱一株。那是1991年,我儿子出生的那一年。那年的杨树苗带着特别的意义扎根在那块土地。

我觉着我做了一个完美的梦。我幻想十年之后,我儿子十岁的时候,杨树苗就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了。我经常带着带着铁锨过去,把下面的枝杈修理下来。开始几年,小杨树长得旺盛,我确信它们经过十年二十年的时间,会有隆重的回赠。

有一年我到桃行南,穿过村前的一块地,越过八里坊村的一片树林,再经过那片弃置的荒地旁的坟墓,我走到桃行南,在那里,我惊喜地发现杂草丛中闪烁着一粒粒艳红的野草莓。它们在杨树下,繁多而密集。我蹲在地下想数一数有多少,怎么数得清呢?我惊叹着喜不自禁。我想象不到这里怎么出现了这么多野草莓,如此荒芜的一片土地,除了那些叫不出名字、颜色暗淡的野草和样子丑陋的蚂蚁以及人人厌烦的嘎嘎叫的老鸹外,谁稀罕到这里来呢?不仅没有道路,田地之间也被铁丝、花椒树等阻隔得不容易行走。我惦念着那十棵树,一年年越过篱笆和圪针过去看看。

当小树长到胳膊粗的时候,先少了最西面最粗的一株,在冬天的时候已被人砍走,春天我去看时,留着白白的斧头砍过的茬,一层层,像盛开的莲花。我看到,气愤也无奈。那年夏天刮风,长在槐树下最小的一棵刮断了。后来,断断续续,有被人偷去的,有被羊啃下树皮死掉的,有被大水淹死的。每一次去,杨树都会残缺不全,不是被人砍去就是被羊啃死,要么被风刮断。而树下的野草莓却红得嫣然,仿佛从来不曾被世风熏染,仿佛从来没有遭遇到一些践踏者。

再后来,我懒得去了,桃行南的树大概还剩一两棵吧?我放弃了那片幻想的天空。对于1991年的想象,也淡漠得像消失在远天的白云,仿佛从来不曾期冀过什么。其间,破坏的愤怒,也抑制不住诅咒痛骂,慢慢地,对毫无指向的痛恨也消解了。因为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起任何作用,既不能给那些偷盗者一个拳头也不能审判一只羊是有罪的,更无法对暴风雨实施报复。生活中的恼怒和怨恨像伸手抓不住的风,一阵一阵打着呼哨、得意洋洋地带着你的我的、曾一度无论怎么样都发泄不了的阵痛远去了。气鼓鼓的肚子还是要瘪下去。浪漫的野草莓还在那片荒凉的野草间做着梦魇般哀婉的幽梦。

发表回复

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。 必填项已用*标注

此站点使用Akismet来减少垃圾评论。了解我们如何处理您的评论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