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的索取

不敢怒亦不敢言

他看一眼饭盒里的鸡蛋虾仁,小孩子一样撅起嘴:“这什么呀?闻着都想吐。“我耐心提醒他:“就是前天中午你说好吃没吃够的鸡蛋虾仁。”

“最烦吃虾仁了。”他烦躁地摇头,“你不知道我最烦吃虾仁了?”

他又开始了对饭菜的挑剔。不得已,只得俯下身靠近他,轻声问:“那你想吃点什么?”

他闭着眼睛不吭声。

我开始试探:“鲅鱼水饺?”“天天过年”水饺店的鲅鱼水饺,前几天他吃了整整一饭盒。

他闭着眼睛摇头。

“要么,板栗红烧肉?”妈做的这道菜始终为他所钟爱。他张开眼睛看我一眼:“不吃。”

“那么,清炖羊排?”我刻意地用了兴奋的口吻,以激起他的一点点兴趣。

他没吭声也没摇头,但眉头厌烦地蹙了起来,又把眼睛闭上了。

我赶紧打住,脑子飞快转半天:“要么,海参捞饭?”早上,隔壁病床的阿姨吃了孩子送的小米海参粥,他闻到了,自语说,海参是好东西。

片刻,他不语,也无任何表情。我松一口气,知道他是默许了。找出一家酒店的订餐电话,要了一份海参捞饭——他现在的孩子气还在于,经常会对别人吃的东西感兴趣,又不直说,需要我一再猜测。只是,我不敢怒亦不敢言。

因为,他是老爸。

以前,他完全不是这样

以前,他不这样的,完全不这样。

两年前,因为检查出食道癌,他接受了一次大手术,术后的康复过程非常艰难漫长,他始终坚强乐观,不让我和妈多费心。记得手术后近半年的时间,他每次吃饭都会呕吐,手术造成的身体电解质紊乱也让他频繁发生状况,他开始和各种药物打交道,但一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实在难受时,顶多会无可奈何地苦笑两声,只偶尔在我问的次数多了以后,主动提出想吃点什么,从来不挑食。

身体的难受他一直忍着抗拒着,吃了吐吐了吃,每天吃五六餐饭。为了打败病患带来的精神压力,他买了一个大鱼缸,还有一阳台的花树,从来不让别人帮着打理,给鱼换水、喂食,给花浇水、施肥、剪枝、松土……他像一个顽强的斗士,乐呵呵地照顾着自己安慰着家人。

那才是我这么多年所熟悉的他,一个坚强到倔强、骨子里不愿意麻烦任何人的可爱老头。那么多年,他就是那种典型的好老爸,但现在,这个好老爸变成了无理孩童,要求、索取、闹腾、不讲理……

终究,我高估了自己的耐力。

半个小时后,海参捞饭送过来,他却睡着了。倾斜着身体,微蹙着眉头,神情显出深深疲惫,且面容看上去更加消瘦……心就那么再次深刻地疼了一下——手术之后,他的饭量下降好多,渐渐消瘦下去。再加上食物反流,他便无法再平躺入睡,睡觉时,上半身要保持着倾斜的角度。想想两年多,他每天这样度过漫长夜晚,真的很辛苦。

这次他住院后,频繁调整病床靠背的角度,成了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,每天从早到晚,几乎要调整几十次。他却总不满意,他忽然变成一个极其挑剔的人,挑剔饭菜的味道、睡衣的薄厚、牛奶的温度、开窗的幅度……无所不挑,毫无道理地挑。每每看他挑来挑去,同病房的病人都会偷笑,觉得他没道理,觉得他孩子气,觉得他不可理喻。

可是,我只能用最大的耐心来对待他的种种——这么多年,他所给予我的爱,足以让我心甘情愿地承受现在他给予我的折腾。

所以,我一次次对自己说,我有足够的忍耐力。足够。

但终究,我还是高估了自己,还是觉得累了。在一次次的心疼和纠结过后,在他一天天的“闹腾”之下。那是一种身心的累——紧张着他的病情,留意着他的心情,操心着他的每一顿饭、每一次睡眠……还要时时,承受他无端的不满和烦躁。且,不知何时是尽头……

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

他这次住院,并非是两年前食道癌的复发或转移,至少在能够做到的医学检查上,缺少这种论断的证据。只是前一段日子他开始有发低烧的症状,在社区医院打了几天针不仅不见好,还越发严重起来,那天晚上发起了高烧,轻微活动一下便会呼吸困难。

觉得不妥,将他送到市医院的呼吸科。因为身体虚弱不敢活动,他也只是支撑着拍了一张CT,其他检查就再也不能做了。

但一张CT已经够麻烦,显示双肺严重感染,医生指给我看,几乎没有好地方了……用了最好的抗生素,也开始做营养支持,他太瘦,贫血、蛋白过低,对此时的他,这些问题都很严重。

这样的用药,每日花费巨大,很多药物不在报销范围内。

有一次,他指着那瓶只有10克的白蛋白问我:“很贵吧?”

我点头,又说:“没事,我有钱。”他忽然就笑了:“我知道你有钱。这个是不是对身体好啊?”

“当然。”我很确定地说。

“那就打吧。”说完他闭上眼睛,似有些安心。

旁边陪护的家属吐吐舌头:“这老爷子,厉害。”

他真的厉害,这次住院后,对每天的开销毫不过问,毫不在意每一天要花掉我大半个月的工资——我也不在意,我对他的爱,不容我在意。

但他的发烧却一直反复。

“感染太厉害,他的体质又太差,再加肺上的老毛病。”主任私下同我说,“很麻烦。”

果然很麻烦:他开始愈发严重地憋闷、心慌,一切活动,都只能在床上进行——吃饭要一口一口地喂,连咀嚼这样的动作都会让他觉得呼吸不畅;若我一时大意忘记询问,他就索性纵容自己尿在成人护垫上,那一天,我给他洗了5条睡裤……小心地问:“爸,你是感觉不到尿意吗?”

他看我一眼,点头,又摇头,反问:“你烦了?”

“不烦,是怕你弄湿了衣服难受”——我说的是真的,他向来是爱清洁的人,从不曾如此。

可是,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?

渐渐疲倦到没有了期待的力气无法做检查,医生只能根据经验调整用药,病情并不见好转……可是,他的精神却无比饱满,有频繁支使我的精力,且饭量也逐渐增加,医生都诧异:“吃那么多?”

这些食物和昂贵的营养品让他脸上渐渐有了健康人的血色,心情好的时候,也跟我商量,出院后给他买一个钢化玻璃的鱼缸,像医院大楼里的那种;再买两只鸟挂在阳台上;还想要一块新的有日期的圆形的腕表……我在一一应着他时有个错觉:他很快可以出院回家。

但这只是错觉,他的病情并未有丝毫好转。我的假期早已超期,他对我说:“告诉领导,他们会谅解的”——可是,所有谅解都是有限度的,电话中,经理的口气已经很不满。但我的确别无选择,甚至做好了失业的准备。

对他的照顾越发艰难,晚上也几乎无法入睡——每次刚刚在他身边的躺椅上睡下,便会听见他用扇子柄敲打床头柜,立刻惊悸般醒来,问他:“有事吗?”

偶尔有事,喝水或者小便。但大多时候没有事,就是那么看我一会,示意我伸过手去,他就握那么一小会,累了,自己先睡着。

到了后来,他的睡眠格外短暂,每晚醒醒睡睡十几次,不停地敲打床头柜。我索性侧着身体躺在他身边,握着他的手,不让他制造的声音影响别的病人。他若喊我,晃晃我的手便好。

精力和体力的透支,让我消瘦憔悴下去,身心,也渐渐疲倦到极限。心里,开始不由自主地期盼一种结束。

不由自主。

只是,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,结束会以这种方式到来。

他就真的睡了

是他住院第36天的早上,他的精神忽然开始萎靡且无法进食。

找来医生,做了简单检查后说:“情况不好,准备后事吧。”

我愣怔,前一天的晚餐,他还喝掉了一碗海鲜粥,吃了10个饱满的羊肉水饺……精神和精力一如寻常地好。

只是过了一晚而已。

而他的神志也旋即混乱起来,当即便上了呼吸机,下了病危通知。

我不能相信,一切会是那么迅速。两个小时后,医生说,没有必要再救治了,他的各项功能,心肺包括肝脏,都已衰竭,到身体的极限了。而之前,他饱满的精神和看似旺盛的精力,只是一个生命的假象。

撤下呼吸机几分钟后,他停止了心跳。两手微微垂下来,似乎重重地松了口气。而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我累了,想睡一会儿。”

没有挣扎、没有不甘、没有恐惧,在死亡到来之时,他不再挑剔,选择了顺从。那一刻他面容的皱纹全部释放,那么光洁安详。看上去也只是睡了,舒适地睡了。

他也索取了,我也回报了,送走了他。

并没有觉得太痛苦,或者痛苦被他最后的日子一点点分摊,也或者,已被疲惫遮掩。

偶尔觉得心里很空。

后来,跟朋友说起他最后在医院的日子,说起他的种种。朋友叹口气:“他这是不让你有遗憾呢,恐怕他住院的时候,身体已经很糟糕了,最后这一个多月,他是支撑着给你回报他的时间。现在,他也索取了,你也回报了,两相不欠。所以,他走了。”

那是他离开后一个月,我的眼泪终于汹涌而下。这些天,也总在想他最后的反常或者是疾病的缘故,朋友却一语道出真相——原来,是他在向我索取。

这是他给我的最后的爱吧?让我从此以后在没有了他的日子,可以伤感,可以怀念,甚至心疼,但不后悔和遗憾。不后悔没有好好回报他,不遗憾他生命中最后的日子,没有陪伴在他身边。

他给了我恰好的时间,让我来得及好好完成为人子的一切,又将这场亲情果断利落、毫无拖沓、极合时宜地收场。

而对于一个男人的人生来说,没有后悔和遗憾,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?

想起最后一次次的握手,原来,都是他对我人生最后的交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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