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父母的关系是最复杂,也最重要

孔子三岁父亲就去世了,母亲去世时他也不过十七岁。但孔子对父母子女之间关系的洞见,令人惊叹。

孔子说过一句话:事父母几谏,见志不从,又敬不违,劳而不怨。

只此一句,就看出孔子的伟大。

可以武断地说:一个人只要能把和父母的关系处理好,基本上就能把一切关系处理好。

与父母的关系是最复杂的关系

夫妻之间的关系,兄弟之间的关系,朋友之间的关系,乃至君臣之间的关系(放在今天是领导和下属之间的关系),都没有和父母的关系复杂。

因为父母和子女是隔代的人。隔代的人,成长环境不同,视野不同,所受教育不同,风俗习惯不同,观念上就有许多隔阂和矛盾。

兄弟朋友之间,是同龄人,差异就会小很多。上下级之间,虽然有时隔代,但都在一个系统里办事,走同一套规矩和流程,公干之外,交集并不多。师徒之间,虽然隔代,但交流多以传道授业为界限,——木匠把手艺传给徒弟,过了三十年,手艺也不过时。孔子把学说传给徒弟,过了两千年,学说也不过时。

但父母和子女,这两代人的关系不一样。这种关系,是捆绑在血缘上的。父母和子女的接触,是生活上的接触。很多关系是因为亲近才有龃龉,君臣之间、师徒之间,距离远,很多龃龉不会发生。而在和父母之间,对事物认识的千差万别就统统产生了龃龉。

被错误理解的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

这种代沟和隔阂,越在生活环境变动剧烈的情形下,体现得越明显。所以孔子说:“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”这句话,今天很多人都理解错了。

这句话有两个重点,一个是“远”字,一个是“方”字。过去那种远的概念,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。父母在中国,子女在美国,算远吗?不远啊。王功权女儿在美国读书,给他打电话说不舒服,王功权挂掉电话,立马就直奔首都机场,飞到了美国。而在孔子的时代,父母在山东,儿子在河南,就太远了。孔子周游列国,从山东游到河南,差一点死在河南。

地理空间意义上的“远游”已经不存在了。通讯技术的方便,让隔着重洋的人可以随时互通问讯。儿行千里母担忧,那是因为联系不上,联系上了,千里宛在目前,何担忧之有?

但是,“远”的涵义,不仅仅是空间意义上的。远有三重涵义。一种是空间意义上的,一种是时间意义上的,一种是心理意义上的。(“有朋自远方来”的“远”,也应如此理解。)

什么是远呢?父母和子女的生活习惯不一样,看待世界的视角不一样时,就叫远。这种远,源于生活环境的不同。

父亲看抗战神剧看得热血沸腾,儿子兴味索然。母亲看女儿抢红包不亦乐乎,说别抢了,我给你二十块钱,你刷锅去。这叫远。女儿在朋友圈发状态说:情人节没钱了,想租我当女友的请私信。一秒钟后接到母亲电话,声色俱厉:“没想到我女儿变成这样子了!”这叫远。今年过年,我妈推荐我去一家理发店,说那家手艺最好,我去了。理完照镜子,发现是当年小虎队的发型。

孔子说不远游,意思在这里。远游之后,你走了不同的桥和路,看了不同的山和水,见识了不同的世界,就没办法和父母对世界对生活有同样的认识了。这种龃龉让你觉得,假如真的长期和父母一起生活,还是会有许多扞格的。

为什么说游必有方呢?方是方向的意思。在过去,音讯难通,但只要知道方向,有事去找,经过一番努力,还是容易找得到的。在今天,虽然子女和父母对世界的理解有了万种差别,但是只要知道彼此所处的环境,知道互相龃龉的观念从何而来,就算不能全然明白,也还是容易互相理解的。方,是为沟通留一种可能性,留一条路。

不远游,是免于让自己和父母之间从前那种全无隔阂的日子一去不返;出于不得已,必须远游,则要让父母了解自己的工作,了解自己的城市,了解自己的生活,让父母明白自己在人生之路上大概的方向,以免归来的时候,让父母觉得太陌生。

纵然如此,你所在的城市,不可能仅仅通过你的描绘,就让父母知道它的全貌。你对世界的看法、对事物的判断,也不可能通过三言两语就让父母彻底通晓。这是环境长期熏习浸润的结果。对于很少到过你的城市很少接触你的工作的父母来说,让他们理解你的生活,要比你理解他们的生活难太多。他们生活过的环境,你生活过;而你生活过的环境,他们未曾生活过。

于是孔子说,对于父母,要尽力体谅:事父母几谏,见志不从,又敬不违,劳而不怨。

理解父母比父母理解我们容易得多得多

不要总以为自己的生活是先进的,他们的生活是落后的。自己的观念是前卫的,他们的观念是陈旧的。他们有他们的不得已。我们理解父母,要比父母理解我们容易得多得多。我们只要设身处地,明白他们的处境,就会知道,他们观念的陈旧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,不够理智,只是因为他们不如我们幸运,没有拥有我们看世界的机会。

但“见志不从,又敬不违”,好多人是做不到的。“跟你说吃面条不要吧唧嘴,怎么还是吧唧?多不文明!”——这就是苛求了。我们以为这是父母的局限性。实则,这正是我们自身的局限性。我们应该理解父母那代人在吃面条的时候吧唧嘴,在菜市场上为了讲一毛钱的价掰扯半天,甚至我们应该容忍他们随地丢垃圾和吐痰。

在原始社会,不会有人觉得随时在旷野里解个手有什么不雅。在一个人人都随地丢垃圾和吐痰的环境下,他们没有机会学会“文明”地生活。用“文明”的尺度去评判他们的生活,是带有歧视的。

当原始社会的人类渐渐意识到不该蹲在路边解手的时候,厕所就发明了。当人类意识到赤身露体的羞耻的时候,衣服就发明了。当人类意识到良好的社会秩序需要教化的时候,礼乐就发明了。

一个坐在汽车上的人批评马车跑得不够快,这不是马车的局限性,而是坐汽车的人的局限性。马车固有它的局限性,人人都认识得到,但坐汽车的人,却往往认识不到自己的局限性。人人都认识得到的东西,不会成为你的局限,自己认识不到的东西,才是自己的局限。

“见志不从,又敬不违,劳而不怨”的人,是真正意识到自身局限的人。不因自己坐了汽车,来批评马车的不足。这些人在劝谏父母的时候,会注意到“几”,要尽量曲折,尽量委婉,要似乎出于不经意,不在意,因为所有的劝谏,都会不可避免地带有批评和否定的意思,给人带来难堪和不快。

因此,孔子又说“色难”。对待父母,最难的是和颜悦色。是明知道他们的看法并不正确,做法并不值得效仿,还能发自内心地理解并尊重他们。总有一天,自己会和他们一样,对世界的看法会过时,对万物的判断会出错。理解并尊重他们的局限性,正是突破自身局限性的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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