网瘾为何偏找上中国孩子?
归根到底,网瘾是社会病症在青少年群体上的一个投射,不只是教育问题、网络问题,而是整个社会在文化思潮、经济发展、伦理重建等多方面作用下的结果。
●主持人:龚丹韵
●嘉宾:王德峰(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)
新闻背景:方山县关闭当地所有网吧的行政举措引发广泛争议,使得近两年来令人头大的难题———青少年网瘾问题再度成为社会焦点。
几乎与此同时,中科院心理所的专家指出:在国外,不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,都很少见到中国这样繁荣的网吧业。国外网络成瘾的人群集中在20-30岁,中国却集中在15-20岁;国外网络成瘾的内容比较分散,而中国80%-90%集中在网络游戏;国外网络成瘾罕见极端事件,而中国人网瘾的极端例子却很多。
当越来越多的家长控诉“网络害了孩子”时,这份国内外网瘾现象的比较报告却提醒我们,想改善此现象,或许不得不先思考这样一个问题:为什么网瘾会找上中国孩子?
主持人:有关专家的答案是三大缺失使网络成为替代品:第一是父亲功能的缺失。父亲往往代表着规则和秩序,孩子自控能力的形成与父亲的作用有很大关系。但在现代家庭中,这个功能没有很好地启动;第二是游戏缺失。很多人以为,中学阶段孩子已经不需要游戏了。实际上他们仍然需要,而且需要社会角色更丰富、有象征意义的游戏帮助成长。这也是为什么我国青少年网瘾以游戏为主的重要原因;第三则是同伴的缺失。独生子女家庭内同伴为零。而现行教育方式、课业负担使得与家庭外同伴玩耍也不太可能了。您认同上述分析吗?
王德峰:我不太认同第一点。父亲权威与网瘾没有直接联系。我们要承认这样一个事实:中国现代家庭与传统家庭已经有所区别,决定伦理权威的父亲角色并非必需。尤其在一个强调尊重和人格平等的现代语境中,即使有意回到家长式的强权控制,也有可能适得其反,助长孩子的叛逆情绪罢了。父亲权威意识的消退,无论主观动机还是客观环境的原因,应该都是令人欣喜的,把这种不可倒退的现代观念变化带入网瘾的成因中,恐怕更容易产生摩擦,无助于解决问题。
而第二点只能作为外部环境变量,并不是造成中国孩子如此迷恋网游的决定性因素。因为随着城市现代化,社区纽带涣散、弄堂游戏消失,不独中国如此。国外也面临着相类似的发展环境,可为什么网瘾没有中国孩子那么严重?我想关键还是第三点,同伴的缺失———我称之为社会品格发展的缺失,才是问题的根源。
人是社会的动物。孩子也同样需要社会化的生活,需要排解孤独。摆脱孤独的方式目前只有两种:一是与同伴玩耍。然而在现行教育方式下,这样的机会日趋减少。那就只剩下另一条路:把网络当成同伴、当成社会。网游对中国孩子致命的吸引力正是在于,他们无法从真实世界中获得社会化人格,无法感受到自己作为人的精神价值目标。这本来应该是更多地由学校教育来提供的营养,却因为以升学为导向的应试体系而丧失了。学校教育甚至更加把人“异化”,视学生为制造分数的机器,而不是有社会天性的人。于是一部分被压抑扭曲的人性不得不重新寻找自己的落脚之地,这个地方就是网络。可以说首先是我们社会自身供给的缺失,才使网游乘虚而入,成了维系个体成长的社会替代品。
主持人:那么网游真的充当得了社会品格营养剂吗?
王德峰:人类游戏大体可以划归为两类:一是感性的面对面游戏。因为面对面,所以它有维度。在真实的挑战面前,心理素质、人格力量、性格冲撞、精神气质的差别一一浮现。而现实的对抗性更需要参与者具有承担后果的准备,言行自负的心理压力。
第二种是抽象符号的游戏。虽然它尽可能模拟现实规则,也能与他人、社会构建关联,但是缺乏竞争需要付出的感性代价,没有真实风险。失败不会带来确实的羞辱感,作弊也不会得到具体感知意义上的惩罚,很容易让游戏者沉迷于“百无禁忌”的心理模式,规避伦理道德等一系列维持真实世界良好状态的基础秩序。
一言以蔽之,在网络中寻获的社会人格上的愉悦是暂时的,也是虚假的。长远看,付出的代价就是个体心灵成长黄金期的空白。这样一批被网游喂大的中国青年成人以后,不得不接触现实社会,需要再重新摸索,完成人的社会化。我估计他们将来也许没有什么“后遗症”,但与现实校对的纠正过程,所需要付出的曲折挣扎、痛苦体验、引发的多余社会冲突以及曾经浪费掉的青春成本,都是一种难以估量的损失和遗憾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,青少年的网瘾与成年人的性质还不一样。成年人的家庭责任、工作压力时时把他拉回现实,网游是为了摆脱无聊,难以成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骨血。但是它对青少年而言却是摆脱孤独的珍贵渠道。我们通常喜欢用消极伦理———不该做什么来禁止某些行为的发生,却很少用积极伦理———主动去做什么才会更好来填补心灵空白。针对网瘾,大多数长辈堵死、管死之后,却没有解决更根本的核心问题,那就是禁止触网之后,又能给孩子提供怎样的精神补品?只要人的孤独感、存在感没有找到出口,网络的诱惑力永远是防不胜防的。这一点我想即使对经药物治疗已成功控制网瘾的孩子也是一样的。真正一劳永逸的措施,背后的理念其实很简单:让孩子回到家后没有孤独感。
主持人:也许罪不在网游。在享乐主义盛行的消费型社会中,几乎所有的文娱产品都不是走向艺术,而是走向心理,不是为了塑造作品,而是为了满足作者。自我价值成了第一标准,即使没有网游,年轻一代的自我内心也很有可能被其他同类产品所蛊惑。
王德峰:确实,现代性(modernity)是时代的病症,相当长时间内不可扭转。但同样在现代性环境里,中国下一代为什么就更容易受网游蛊惑呢?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观瓦解之后,没有建立新的现代家庭凝聚力;本应承担更多社会功能的学校又放弃了自己的任务。在美国,家庭伦理的观念依然非常重,他们靠亲情,靠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沟通、真诚对话来维系,也把学校视为民族精神共同体的存在,学校教育保留了传统的传承功能,更有着引领社会而不是反过来迎合社会的意识,这些恰恰都被我们放弃了。
在中国社会转型期,大众不知不觉把经济实力凌驾于人的人性需求、幸福感之上,使得青少年平日生活透不过气,无法寻求同一真实空间下与同伴们的“狂欢”,只好转而在网上模拟。但那只是一个人对着电脑自欺欺人的“独欢”,依然摆脱不了孤独感。归根到底,网瘾是社会病症在青少年群体上的一个投射,不只是教育问题、网络问题,而是整个社会在文化思潮、经济发展、伦理重建等多方面作用下的结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