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长也需要创伤

我讨厌父母

我现在已经是武汉一所大学的本科生了,刚刚升入大学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,但是每当想起往事我心中就疼得滴血。

从小学到初中二年级我一直在无忧无虑的环境当中度过,父母关心我,亲友老师爱护我,学习成绩好,同学也羡慕,一切都非常美好。可是在初三,我遇到了一位非常严厉的班主任,他很爱发脾气打人,班上成绩差的他不管,成绩好的同学他几乎都打过,他打人的样子是我见过的最凶残的一幕,不但用拳打,而且用脚踢。有一次因为一点小错他对我大打出手,从教室前面一直打到教室后面,从那一刻开始,我的心就碎了。我跟父母说,但他们不理解我,反而说是我的问题。后来我就不爱上课了,经常迟到、逃学,心情低落、精神萎靡,对学习失去了兴趣,晚上失眠,甚至想辍学。父母见到我这个样子还不断地逼我去上学,我每次逃学他们都找我,然后把我送到学校。有时候我心情恶劣,在家乱扔东西,他们就打我,我的心被一点一点地撕裂了。

到了高中,本来以为换个环境我会忘记过去,可是我做不到。我开始讨厌父母,高中三年我回家的次数很少,即使是过年也不愿意回去,而是躲在亲戚家。因为一回家看到父母和我的房间,心中的伤疤就又被触动了,我恨他们,对他们态度不好。亲戚一起骂我,说:“父母辛辛苦苦地供你读书,你却这么对待他们?!”指责我不懂得尊敬师长。整个高中三年,我都是在痛苦压抑当中度过的。我本来从小性格活泼又开朗,可是经过了这些我渐渐开始孤僻了,不跟人接触,对学习没有兴趣,整夜失眠。为了治疗失眠,父母也曾经找过很多医生,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。在治疗当中我明白了自己已经患了心理疾病,可是家里现在实在是太穷了,为了治我的病已经花了很多钱。

2003年的高考对我又是一个打击,儿时的伙伴、身边的同学本来都没有我优秀,可是他们都考上了很好的大学,唯独我只考上了一所三类大学。我害怕听到亲朋好友对我的议论,更害怕别人看我的眼神,我开始逃避,不跟任何人接触。来到这所大学我仍然十分孤独苦闷,我想忘记过去,可是做不到。我依然恨我的父母,没有办法忘记伤心的往事,我觉得都是他们造成的,我没有办法摆脱痛苦的煎熬。我想问一问李老师,究竟该怎么办?

我想这个事情不能完全怪父母。首先老师的做法很糟糕,因为初三的孩子心理还比较脆弱。很多孩子在发展过程中常常有这样的一些事件,这种事件激发了一种心理效益,叫作“扳机效益”,就像枪扣了扳机然后子弹就不得不打出去了。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中三年级,孩子都比较脆弱,需要慢慢的适应社会。人的基本要求是安全感,然后是尊严,老师打骂他使他没有安全感,没有尊严,他突然会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不能控制的环境里。像自然界的小动物,在慢慢探索外界时,要先找到逃回母亲身边的路,如果能够快速地跑回去,它会觉得安全,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与接纳也变得容易。

这个孩子感觉环境是无法控制的,跑回家里却又得不到爸爸妈妈的理解。不过,他在对待这样一个事件时,选择了一个看起来非常无效且糟糕的方式:他把愤怒朝向了父母,以至于自己变得四面楚歌。当然,父母如果在这个时候能跟孩子适当的共情,情况会不一样,孩子获得安全感,得到心理缓冲,就不会觉得学校老师还那么可怕。不过,听这个故事,仿佛是孩子故意地要为难自己,要斩断自己与家庭的亲情,让自己接受更多成长的痛苦。这些被创造出来的痛苦有没有意义呢?我觉得是有的,尽管我还猜不出,但相信有一天孩子会从这样的痛苦中获益。

另外,他对打骂他的老师的理解也是片面的。因为我们必须假定老师的动机是善意的,老师愤怒地打孩子,从动机上来讲并不是想伤害他。不然,我们会不安全,会觉得老师本身是一个恶魔。如果我们总把别人当恶魔,自己心情会不好受。一般来说,老师的愤怒可能来源于一个动机,就是希望孩子学习好。这个孩子在事件发生的时候还无法判断老师恶行中并存的善意,他感觉的是痛苦,没有面子,没有尊严,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,所以产生愤怒、逆反、反传统意识以及在学习上的困难是很自然的事情。但是这个阶段延续那么多年就不自然了。孩子在心理创伤事件发生后的一两个月处在焦虑中,包括上学的焦虑是可以理解的,但把这样的事泛化并由此改变了成长的方向,就是孩子自己参与进去了。初三的时候被老师打骂过一次就终生不能够舒缓,那会是谁的责任更大呢?当然是孩子自己的责任更大。你会觉得他把这件事情作为一个理由,作为一个解释多种不顺、失败、挫折的理由,而不想自己去承担责任。但我们看见,这只是一个理由,绝不是孩子不那么顺利的原因。

从生物学上无法解释孩子被人责打后突然就变糟了,如果他变坏的话也是他内心作了一个决定,或早已有诸多对现实的愤怒,挨打只是一个激发点,不是原因。当时的痛苦我们可以理解,是存在的,但终生人格的改变和生活的改变,却要有内心的决定才行。这个决定不是老师做的,也不是家长做的,而是孩子自己选择了这样的路。他信上说不愿意上学,逃学,结果学习越来越不好,没考上好大学。孩子认为这些错误是父母给他带来的,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看,孩子的很多行为都是自控的,不是被迫的。

父亲的责任在哪?父亲的责任在于他不了解孩子的痛苦,在非常关键的时候没给孩子支持。因为孩子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,父母完全可以为这个事情去找老师申诉,或者找学校申诉。家长的问题在于没在关键的时候给孩子帮助,让他失去了康复的时机。而孩子的问题是,他用这个事情做了壳来防御,让自己躲进壳里退化了,成了比较消极的人。

孩子对老师的指责是老师给他带来了心理创伤,实际上每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会伴随着创伤体验。这是成长需要的,如果一个人说他从没有过创伤,那是压抑的结果。如果孩子没挨过打,也许谁的一句话、一个态度、一个表情,都会给他造成痛苦,或者爸爸妈妈忘了给孩子买生日礼物,也会给他造成创伤。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愈合创伤的能力,这个能力就是成熟的标志。如果孩子受到创伤不能够愈合,那么就说明他不愿意成长。生活本身就是艰苦的,人在成长过程中难免会被无端地伤害,被同事、朋友或邻居欺负,或者自己丢面子、失去自尊心。这些只是生活中的部分,因为绝大部分的生活还是好的。如果把伤害看成是全部,“老师打了我了我就不好了,我一辈子都好不起来了,因为我受到创伤了”,那结果就会真的不能好起来。所以我想告诉这个孩子,老师打你这样一个事件,可能给你带来了创伤,但这个创伤对你的伤害,远远没有你自己的生活态度变得很消极的伤害大,真正伤害你的是你的态度。当然我们承认老师有责任,家长也有责任,但是这些责任都没有孩子自己的责任大,他应该对他的生活负责。因为爸爸、妈妈、老师不会对他的生活负责,真正对他生活负责的只有他自己,他必须负起责任来。

面对困境怎么做?对这个男孩来说,目前有两件事要做。一是从现在起他要重新作决定,是不是要过积极的、有价值的、有责任感的生活?选消极逃避的生活方式还是对生活作积极反应,重新建构一种有效率的生活方式?二是他要尝试换一个角度来思考过去发生的事情。只有宽容了伤害他的人,才真正能够从伤害事件里面完全的康复出来。要做到宽容,就必须考虑到老师的善意,还要考虑到很多痛苦只是青春期的逆反和压抑叠加,还有过度需要父母认同及缺乏自律所致。他必须去思考一些带有正面意义的东西,比如我们曾经历的东西是谁来决定,是从中获益还是遭灾,痛苦体验是不是一种财富,等等。直到有一天他宽容老师了,觉得老师虽然打了他,伤害了他,他还是能理解老师,还是能尊重老师。到了这一天,孩子的心理创伤就算完全康复了。

其实很多伤害都是慢慢被自己建构出来的,如果总用负面的,非常灰色的情绪来对待以前的事情,去回忆,就把创伤更加地活化了。所以这个男孩必须做一个内心的决定,对自己说“我要做些什么,我今后要怎么做”,如果他不做这个决定,那么谁也帮不了他,心理医生也帮不了。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,心理医生会帮助他做一个假设:“假如你的老师从没有打过你,父母一直对你很好,但你的境遇还是这样,你会怎么想?”他必须自己要站起来说“其实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,应该重新来。我面对的可能性选择有很多,现在还年轻,才大一,今后的生活会有很多机会,我干吗老要生活在过去呢!我要寻找突破的机会,现在就开始准备,尤其在学习上我要投入更多的热情,对父母尊重”等等。如果他真做了这样的决定,问题自然就会变小并慢慢的消失。

对他的父母来说,出现这样的情况往往是因为没有觉察到孩子需要帮助,没有意识到孩子处在创伤的痛苦里。所以有机会的话,应该多给孩子一些鼓励和支持,少批评,尤其是不要让亲友来批评自己的孩子,不要把矛盾扩大到亲友的体系里面去。因为孩子在家里跟父母产生冲突是因为亲子关系的依恋所引起的,一旦扩大到亲戚系统里,孩子的尊严和人品会受到影响,创伤就会加重。父母要学会在亲友的面前多说孩子好话,给孩子建构一个关心父母的形象。

李子勋支招:用温暖抚平创伤

是不是任何儿时的创伤都是由自己慢慢建构出来的呢?父母真的就没有什么责任吗?

不是的。虽然有些儿时创伤会影响人的一生,甚至造成缓慢的人格与世界观的改变。但这封信是孩子在大一的时候写的,对十九、二十岁这个年龄段来说,更多的是要让孩子感觉自己是可以的。如果强化他的无力感,说他是创伤的受害者,会进一步挫败他的努力。读者可以发现,我试图将问题淡化并改变问题的意义,淡化老师的恶意和父母的问题,让孩子意识到自己在痛苦事件中的作用,引发孩子对自己的觉察。

这是对孩子正面力量的一种激发与试探,如果孩子听到了这样的解答,真正出现了好的改变,说明孩子的内心已经准备好变化了,他只是希望通过跟医生的对话来求证而已。如果没有什么变化,甚至更加愤懑,那就说明他还没有准备好,他还想利用过去的事件让自己获得更大的自由,承担更少的责任。那么我也不会强行地去干涉他,当然也许我会提醒他可能因此失去更大的利益。利用过去事件获得一种行为或认知的自由,是人类天赋的本领。这里有一种惯性,如果一个孩子病了,却因为病而获得他渴望的玩耍的权利,他的病自然会好得慢。

作为心理医生,我们要考虑当事人的利益。对于过去事件的痛苦他想得太多,但痛苦的意义与孩子自己的责任想得很少,我们就要促使他去想,看看强化了问题的另一方面会不会让孩子的感觉不一样。父母是有很大问题的,这些问题有个人性格的,也有家庭文化传承的,但这方面孩子已经愤怒了很久,我当然不想加深孩子在这方面的关注。看看自然界,天上出现老鹰的时候,母鸡会不顾安危展开翅膀,保护小鸡。麋鹿在面对狮子的时候,会把孩子挡在身后。人类的父母受限于许多文化观念,太拘泥于对错,不仅不能为孩子的权益去争取,甚至禁止孩子在家庭里自如地谈论和发泄对环境的不满。这样的家庭容易失去足够的温暖,失去心理缓冲的功能,慢慢地,家就变成了一个让孩子感觉窒息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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